Chapter17:“入局”
早就知道王显德会来杀他。
和刘筱亭谈过话后就有了想法。
和市局商量过,但谢金不知道。
有穿防弹衣,所以才没死,但没想到王显德也不要命了。
解释的话语断断续续,因为紧张而显得没什么逻辑。倒像李鹤东横冲直撞的性子。
李云杰只是沉默地听着。
他不是第一次在病房中看他身负重伤的亲弟弟。三个月前的那次已经让他足够心惊,哪知道李鹤东不要命到这种地步,拿命去搏,又能搏回来什么。
李鹤东的声音不卑不亢,只是目光偏过李云杰的身影,飘向另一边。
这是心虚。
他把自己那点不成熟的小计划和盘托出,眼看着他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只好住了嘴。“哥......”他叫这声的时候毫不知道李云杰的心思。他哥在政界混了那么多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已经为他甘愿当个港城的公务员,又把他从卧底的身份里拖出来。
爆炸的创伤后遗症,他失控的情绪,午夜梦回的惊醒,半夜总是热着的饭菜和常亮的一盏灯。
他知道他哥已经包容了他太多。
在他被市局带回询问又监察的那几天,他就像一只被困兽,满心愤懑无处发泄,一腔热血凉透了,掺着摇摇欲坠的信仰烂在土地里,给他的兄弟们当了陪葬。
即使这样,他哥也从未说过他一字一句,带着他爬山拜佛祖,念佛诵经。虽然未必有用,可那段时间,若不是有他哥拽着他看看世界,恐怕早就被自己逼疯了。
于他而言,他从不信神佛,可他信他哥。
于是他哥用沉静的目光看着他时,他心中才会如此的张皇。
李云杰只是看着他,也不知道那些解释能不能让他哥安心。李鹤东收回目光偷瞄了一眼,他哥正抬起手,然后轻轻地,放在他剪短的头发上。
“长大了啊。”李云杰的语气飘在空中,又缓缓沉沉地落在他的心上:“伤口没事吧?”
李鹤东有些茫然,这究竟是现实还是一场梦?
“哥?”他目光转起来,鲜亮的叫李云杰都觉得罕见。
“怎么。非要我说你两句?”李云杰给他递过一杯温水,“起码这次知道留条后路,没让我愧对爸妈。”
“哥!”李鹤东最烦他拿故去的父母压他,李云杰偏偏笑着看他,大抵心中还是有不满,故意反问他:“这时候不许提了。你赴死的时候想过我吗。”
那倒是没有的。
李鹤东摸了摸鼻梁,指尖意外划过侧脸的疤。是陷进去的皮肤触感,在光下几乎看不清了,可实实在在地横在这张脸上。
他的冲动都化作了伤口,无一遗漏地在身上留下刻痕。那些疤痕于他而言只是深红的颜色,可对于他哥来说,却是每一个忧心难眠的夜。
于是素来不肯服软,不愿意说一些臊脸皮话的人突然心中生出些愧疚的情绪,鼓足了决心,李鹤东张嘴讲:“哥。我、对不——”
李云杰却截断他的话:“礼物你嫂子收到了。没想到你还会挑这个啊,等出了院我跟你嫂子给你做桌菜庆祝庆祝。”
李鹤东便睁着一双眼睛看他哥,总算从他哥不动如山的神色终瞧出来了什么叫做老狐狸。李云杰摆明了在堵他的话,意味也很明显:讲什么对不起,拿不拿我当亲哥了?
李鹤东半张的嘴抿紧了,不满明晃晃地挂在脸上,语气硬邦邦:“这可不是我买的,这是谢爷买的。”
便是故意要给李云杰添堵了。
李云杰当然知道,谢金把东西送家的时候礼盒磕了边角,明明自己心神不宁,还要对他讲鹤东现在还在昏睡中,但是脱离危险了,叫他不要担心,这几个是他陪鹤东挑的,给他和嫂子的礼物。
他早前跟谢金长谈过,自然看懂了谢金的心思,也清楚谢金是真心为他这个不省心的弟弟好,也便随他们去了。他在李鹤东面前一向是比起兄长更像父母,此刻还真有种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惆怅。
不说别的,要是谢金真能成为他这个弟弟的软肋,那才是贵人显世。
谢金是不是贵人不知道,但他确实能让李鹤东难得妥协。
李鹤东的目的很明确,他必须要跟王显德单独谈谈,可谢金就站在床边盯着他,也不说话,只是沉着脸色,落下来的目光裹着含蓄的哀怨,仿佛在出演被他这个负心汉抛弃了的良家妇女。
李鹤东有些烦了,仗着李云杰已经回去了,没人管教他礼貌,伸腿踹了谢金一脚,压低声音,显得凶凶地:“什么意思啊,不让我见是吧?”
他也不知道一个大男人扮可怜扮得这么假,怎么自己还真的心软了。
谢金甚至演了起来:“东哥,你舍得让你的男朋友在外面提心吊胆的等着吗,我可是刚刚才缓过来啊!”
谢金所言确实也是李鹤东犹豫的根本。他故意叫谢金经历这一回,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诈出了这老狐狸的真心话,虽然皆大欢喜,可确实是他意气上头,做错在先。
然而谢金面不改色地标榜着男朋友的身份,平白让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在黑帮里撒谎杀人不变脸色的大哥沦落到儿女情长里竟然吃亏成这样。李鹤东一瞪眼,死不认账:“谁承认了?谁是你男朋友?”
谢金就变了脸色:“东哥,两个小时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两个小时前李鹤东还不知道害臊为何物,只觉得谢金的唠叨烦极了,追着人家的嘴唇亲,现下反应过来了,反而后知后觉害羞起来。
眼看门外的弟兄好奇地探头偷看,李鹤东皱着眉哼出一声:“那你听着吧。”
反正那些事说给谢金听也算是件好事,谢金掌握的消息越多,最终收网时他们的胜算就越大。
谢金听他这么一说,立马笑起来,忙去带王显德进来。
王显德本是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神情,带进病房瞧见李鹤东虽然脸色苍白,却活生生的坐在病床上冲谢金递眼神的时候,终于崩溃地跌坐在地上,手上沉沉的镣铐发出当啷一声,重重地回荡在病房。
王显德哭得很无力,却已经歇斯底里,他太恨了,也太累了。
从他弟弟死去的那一刻,他心中滔天的恨意就击垮了他这个人,他恨李鹤东,恨老鹰,恨警察,恨这个毫无仁慈的世界。他恨自己,怎么走了歪门邪道,还要拖累弟弟跟着他东奔西跑,用命做赌注。
赌赢了,也不过贱命一条,赌输了,却是生死有命的宽慰。
他恨了太久太久,恨得要杀死李鹤东尤嫌不够。
可李鹤东好好地躺在医院里,显得他的恨像个笑话。
“你凭什么啊——”他哭到喘不过气:“你凭什么还不死!哪有天网恢恢,你手里那么多的人命,凭什么还能活着,躺在这里,做你的警察!”
他恨得要咬碎了牙,李鹤东却垂着眼睛,笑了一声。
听不出是嘲讽还是附和,李鹤东却说:“是啊。我怎么还不死。”
李鹤东攥着手指,声音发冷:“我想过很多次。从我亲眼看着我的同事死在我面前的那一天就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是我留下了,为什么他们那么信任我,而我只能看着他们为了保住我的身份而前赴后继的死在阴暗里。”
那些画面是他的梦魇,是他不敢再看太阳的魔障,是梦中伥鬼,叫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甚至有十几位同事,都是因为我的判断失误而白白送了性命。我是真恨我自己。”
他讲的声音很低,可在空荡的病房里,谢金听的清清楚楚。
李鹤东每一句都是在怨恨自己,而他,每听一句都在心颤。
他见李鹤东第一面,就知道这人眼底化不开的阴翳有多深,可到了如今,他再也没办法如同局外人,轻飘飘地讲一句“那不是你的错”。
这样的话语太无力,甚至有些可笑。谢金悄悄错开目光,望着李鹤东挺直的背脊。
然而李鹤东却正好回头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的片刻,谢金大脑空白,李鹤东却挑眼冲他笑了一下。
那笑真好看,比珠峰第一道阳光还要温热,比夜晚第一朵昙花还要干净,却长长久久地在他心中落下印记。
“你是哥哥,是吗。”李鹤东的语气无奈起来,大概是想到李云杰,多少有些怵得慌。“我哥就是你这样。在我哥眼里,我就是个臭小子,天天不要命的工作,你那一刀没吓到我,可把我哥吓得不轻。”
“那可是他从小养到大的亲弟弟,死神带着镰刀来了两次都没收走,尤其我这次没提前上报,属于是重大错误了。”
“但我哥说,你长大了。”
李鹤东嘴角弯了弯,分明是十分受用,却非要拧着眉,一副嫌弃样。
“德子。我想过死在你手中的,为了你这一刀,我给了你半个月的时间。你甚至买了十几个混混试图围困我。”想起那时,李鹤东也终于想通,“或许就是那次之后,你决定亲自来杀我。我确实没想到你已经连命都不要了。只是你仔细想想,你恨我吗?”
王显德低着脑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李鹤东紧了紧眉,语气加重了些:“你说过,你恨我,可你最恨的是你吧。看着你弟弟死去的时候,你最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本事,要让你弟弟陪着你一起干这档子活儿。你知道老鹰手底下死了多少人吗?他手里的人,作奸犯科者都有,为了一个活路,跟着杀了多少人,贩了多少毒,又害了多少无辜人。”
“我愿意赔你一条命,可你也看得出来,老鹰对你,又何尝不是利用过就丢弃。你抢劫枪械失败,照理他不会再用你,可你为什么还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借机来杀我?”
“因为他想要我死,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王显德,我愿意用我的命还你,可你真的会安心吗?我死了,你回老鹰那儿,继续做你的二把手,看着别人的兄弟也死在那样的夜里吗?”
李鹤东这些话直喇喇地刺进王显德心里。
他敢这么赌,就是清楚对于王显德而言,最根本的症结其实是老鹰。
他恨李鹤东的隔岸观火,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可他更恨老鹰。
老鹰的纵容和默许让他将矛头对准了李鹤东,可是李鹤东拿一颗真心对着他,告诉他,我愿意还你这条命,可你真的安心吗。
王显德突然笑了一声,笑得好悲伤,齿关都在发颤:“我以为你要给我演兄弟情深。原来只是想说这些?”
李鹤东摇摇头,抬眼去看谢金。谢金便从那双黑亮的眸子里看懂了。他开口:“你知道市局有你们的内线吗。”
王显德怔了怔,不说话。
谢金继续道:“但你猜为什么这次没有消息递给你。老鹰的组织已经被渗透了,蚁巢再隐秘,也终有墙倒楼塌的一天。你肯为你弟弟冒着身死的风险来杀李鹤东,那你愿不愿意为你弟弟,叫老鹰输个精光。”
瞧出王显德还在思考,谢金笑了一下:“你们隐藏在市局的卧底,我们已经找到了。或许你看到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你们掌握的信息,已经出现差错了。我们并不是非要你帮忙不可。”
谢金的目光冷了下来,字字铿锵:“送你去看守所,等待起诉,你蓄意谋杀未遂,加上前科,这辈子就别想再有机会对老鹰下手了。”
王显德还没说话,谢金微微弯腰,对着李鹤东温声讲:“鹤东,看来你这条命在他心里已经够了。你递给他的刀子他不肯接,就算了吧。”
李鹤东便敛了敛神色,状似无奈地叹息:“爷,那便算了。”
“等等!”王显德猛地站起来,踉跄往前两步,险些倾倒,谢金忙护在李鹤东身前,用不善的神色俯视下去。
“我、我愿意,我真的愿意!”王显德几乎是哀求,“我知道我做了错事,后半辈子都没救了,可是我弟弟,我弟弟真的没干过坏事......冬哥。”
他哀声叫了这一声哥。
“您说的对。我不是恨你,我只是不知道恨谁了。我嫉妒你,嫉妒你是警察,嫉妒你能活的像个人样。我弟弟学习很好,只是我败家,我做了错事,害得父母气急,背债劳累而死,我罪大恶极,可是我弟弟,我弟弟叫我一声哥,我就愿意命都给他,他是我唯一的挂念了。我真的好希望他也是警察,起码死得伟岸光明,而不是像只、像只老鼠。”
“我愿意,我真的愿意帮你做事,什么都行!”
这话几分真假,李鹤东摸不准。犹豫之际,王显德已经跪在地上,“我知道,我都知道,老鹰现在已经准备离开港城了,他打算伙同外城交易,干一票大的,然后趁乱逃走。他的那些人,那些手下的,几乎一大半都会被留下。”
“还有,还有他其实在怀疑内部了,前些日子有个老人回来了,老鹰也支使他干些没用的活儿,还派人看着他。”
是刘筱亭。
李鹤东下意识去看谢金,被谢金轻轻拍了拍肩膀,紧张的情绪被无言地安抚了下来。
“其实我知道老鹰打算放弃我了。在他眼里,”王显德一顿,苦笑着:“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小丑,没什么本事,所以拿我当枪使。我都知道,可是我没别的办法。”
“你可以投案,可是你放弃了。”谢金严肃着眉眼,纠正他。
王显德驼着背,闻言缓缓点头:“对,是我太胆小。我跟着老鹰太久,除了杀人放火,已经不敢做别的事了。”
“冬哥,你说,你需要我做什么,你放心,为了我弟弟,我也会把老鹰耗死在港城!”
他要老鹰烂死在港城,给他弟弟道歉。
李鹤东便戳了戳谢金。
谢金一挑眉,清了清嗓:“也用不着你那么大决心。你只需要透露给老鹰一些消息就可以了。”
“你就说,谢金已经被革职了,局里打算提冯江上位。但是谢金手里还有东西,高峰拿他没办法。”
谢金这话仿佛早就打好了草稿,甚至敢拉来高局长垫背。可李鹤东心知他一定是做好了所有的应对措施,最终择出这样的最优选,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去维护唯一的正义。
谢金站得笔直,李鹤东不得不抬眼望他。午后的光已经柔和,可落在谢金身上,仿佛最坚硬的盔甲。
如同谢金在众人面前替他说话时,如同谢金单枪匹马闯入抢劫现场时,更如同谢金毫不犹豫转身去追嫌犯时。
那是只有谢金才有的信念,在过往三十二年来,时时刻刻眼看听闻,刻在骨血写在眉眼间。
一桩一件,一时一刻,最终拼凑成谢金此时坚定的模样。
谢金用自己入局,换一场天罗地网。